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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生活

研究生三年

人生的路可能很长,要紧处常常只有几步,特别在年轻的时候。也许就那几步,改变或确定了你的生活轨道。 19781981年,是我在北大中文系读研究生的三年,就是我一生最要紧、最值得回味的三年。

19771022日,电台广播了中央招生工作会议的精神,要恢复研究生培养制度,号召青年报考。我突然意识到可以选择人生的机会来了,很兴奋,决定试一试。当时我从中国人民大学语文系毕业已 7年,在广东韶关地委机关当秘书,下过工厂、农村,按说也会有升迁的机会,但总还是感到官场不太适合自己。我希望多读点书,能做比较自由的研究工作。我妻子是北京人,当然也极力主张回北京。 19783月,我着手准备考研究生。我的兴趣本在古典文学,但找不到复习材料,刚好从朋友那里借来了一本王瑶的《中国新文学史稿》(上册),就打算考现代文学了。临考只有两个多月,又经常下乡,只能利用很少的业余时间复习,心里完全没有谱。好在平时读书留下一些心得笔记,顺势就写成了 3篇论文,一篇是谈论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两结合”的,一篇是讨论鲁迅《伤逝》的,还有一篇是对当时正热火的刘心武《班主任》的评论,分别给社科院唐弢先生和北大中文系的王瑶先生寄去。这有点“投石问路”的意思。想不到很快接到北大严家炎老师的回信,说看了文章,“觉得写得是好的”,他和王瑶先生欢迎我报考。这让我吃了颗“定心丸”,信心倍增。多少年后我还非常感谢严老师,他是我进入北大的第一个引路人。

考后托人打听,才知道光是现代文学就有 800多人报考,最高的平均分也才 70分左右(据说是凌宇和钱理群得到最高分),我考得不算好,排在第 15名。原计划招 6人,后来增加到 8人(其中 2人指定学当代文学),让 11人参加复试。我想自己肯定“没戏”了,不料又接到了复试通知。大概因为看了我的文章,觉得还有些潜力吧,加上考虑我的工作是完全脱离了专业的(其他同学多数都是中学教师,多少接触专业),能考到这个名次也不容易,王瑶先生特别提出破格让我参加复试。这就是北大,考试重要,但不唯考分,教授的意见能受到尊重。破格一事我后来才知道,这真是碰到好老师了,是难得的机遇,让我终生难忘。我自己当老师之后,便也常效法此道,考察学生除了看考分,更看重实际能力。

有了一个多月的准备,我复试的成绩明显上去了。先是笔试,在图书馆,有 4道题, 3道都是大题,每个考生都不会感到偏的,主要考查理解力和分析力。比如要求谈对现代文学的分期的看法,没有固定答案,但可以尽量发挥。还有面试,在文史楼,王瑶先生和严家炎老师主考,问了 8个问题,我老老实实,不懂的就说不懂,熟悉的就尽量展开。如问到对于鲁迅研究状况的看法,我恰好有备而来,“文革”期间当“逍遥派”,反而有空东冲西撞地“杂览”群书,自然读遍了鲁迅,对神化鲁迅的倾向很反感,于是就说了一通如何“拨乱反正”和实事求是,等等。大学我只上了两年就“停课闹革命”了,不过还是有“逍遥派”的缝隙,反而读了许多书,积蓄了一些思考,此时不妨翻箱倒柜,大胆陈述。现在想当时的回答是幼稚的,两位主考不过是放了我一马。我终于被录取了。

1978109日,我到北大中文系报到,住进了 29203室。新粉刷的宿舍油漆味很浓,十多平米, 4人一间,挤得很,但心里是那样敞亮。带上红底白字的北京大学校徽(老师也是这种校徽),走到哪里,仿佛都有人在特别看你。那种充满希望与活力的感觉,是很难重复的。

北大中文系“文革”后第一届研究生一共招收了 19名,分属七个专业,现代文学专业有 6位,包括钱理群、吴福辉、凌宇、赵园、陈山和我,另外还有一位来自阿根廷的华侨女生张枚珊(后来成了评论家黄子平的夫人)。导师是王瑶先生和严家炎老师,还有乐黛云老师是副导师,负责更具体的联络与指导。当时研究生指导是充分发挥了集体作用的,孙玉石、唐沅、黄修己、孙庆升、袁良骏,以及谢冕、张钟、李思孝等老师,都参与了具体的指导。校外的陈涌、樊骏、叶子铭、黄曼君、陆耀东等名家也请来给我们讲过课。这和现在的状况很不同。现在的研究生读了三年书,可能只认识导师和几位上过课的教员,学生也因导师而分出不同“门派”,彼此缺少交流。而当年的师生关系很融洽,我们和本教专业以及其他专业的许多老师都“混得”很熟。孙玉石、袁良骏老师给 1977级本科生上现代文学基础课,在老二教阶梯教室, 200多人的大课,抢不到座位就坐在水泥台阶上,我们一节不拉都跟着听。吴组缃教授的古代小说史,金开诚老师的文艺心理学,也都是我们经常讨论的话题。语言学家朱德熙、芩麒祥、文字学家裘锡圭等,三天两头来研究生宿舍辅导,有时我们也向他们请教语言学等方面的问题。有一种说法,认为理想的大学学习是“从游”,如同大鱼带小鱼,有那么一些有学问的教授带领一群群小鱼,在学海中自由地游来游去,长成本事。当年就有这种味道。

对我影响最大的是王瑶先生。我们上研究生时王先生才 65岁,比我现在的年龄大不了多少,但感觉他是“老先生”了,特别敬畏。对不太熟悉的人,先生是不爱主动搭话的。我第一次见王先生,由孙玉石老师引见,那天晚上,他用自行车载着我从北大西门进来,经过未名湖,绕来绕去到了镜春园 76号。书房里弥漫着淡淡的烟丝香味,挺好闻的,满头银发的王先生就坐在沙发上,我有点紧张,不知道该怎么开场。王先生也只顾抽烟喝水,过了好久才三言两语问了问情况,说我 3篇文章有两篇还可以,就那篇论《伤逝》的不好,专业知识不足,可能和多年不接触专业有关。先生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不客套,但很真实。有学生后来回顾说见到王先生害怕,屁股只坐半个椅子。这可能是真的。我虽不致于如此,但也有被先生批评得下不来台的时候。记得有一回向先生请教关于 30年代左翼文学的问题,我正在侃侃陈述自己的观点,他突然离开话题,“节外生枝”地问我《子夜》是写于哪一年?我一时语塞,支支吾吾说是 30年代初。先生非常严厉地说,像这样的基本史实是不可模糊的,因为直接关系到对作品内容的理解。这很难堪,但如同得了禅悟,懂得了文学史是史学的分支之一,材料的掌握和历史感的获得,是至关重要的。有些细节为何记忆那么深?可能因为从中获益了。

王先生其实不那么严厉,和他接触多了,就很放松,话题也活跃起来。那时几乎每十天半个月总到镜春园聆教,先生常常都是一个话题开始,接连转向其他多个话题,引经据典,天马行空,越说越投入,也越兴奋。他拿着烟斗不停地抽,连喘带咳,说话就是停不下来。先生不迂阔,有历经磨难的练达,谈学论道潇洒通脱,诙谐幽默,透露人生的智慧,有时却也能感到一丝寂寞。我总看到先生在读报,大概也是保持生活的敏感吧,辅导学生时也喜欢联系现实,议论时政,品藻人物。先生是有些魏晋风度的,把学问做活了,可以知人论世,连带许多社会现象,可贵的是那种犀利的批判眼光。先生的名言是“不说白不说,说了也白说,白说也要说”,其意是知识分子总要有独特的功能。这种入世的和批判的精神,对我们做人做学问都有潜移默化的影响。

先生的指导表面上很随性自由,其实是讲究因材施教的。他很赞赏赵园的感悟力,却又有意提醒她训练思维与文章的组织;钱理群比较成型了,先生很放手,鼓励他做周作人、胡风等在当时还有些敏感的题目。我上研究生第一年想找到一个切入点,就注意到郁达夫。那时这些领域研究刚刚起步,一切都要从头摸起,我查阅大量资料,把郁达夫所有作品都找来看,居然编写了一本 20多万字的《郁达夫年谱》。这在当时是第一部郁达夫年谱。我的第一篇比较正式的学术论文《论郁达夫的小说创作》,也发表于王瑶先生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1980年第二辑)。研究郁达夫这个作家,连带也就熟悉了许多现代文学的史实。王先生对我这种注重第一手材料、注重文学史现象,以及以点带面的治学方式,是肯定的。当《郁达夫年谱》打算在香港出版时,王先生还亲自写了序言。

硕士论文写作那时很看重选题,因为这是一种综合训练,可能预示着学生今后的发展。我对郁达夫比较熟悉了,打算就写郁达夫,可是王先生不同意。他看了我的一些读书笔记,认为我应当选鲁迅为题目。我说鲁迅研究多了,很难进入。王先生就说,鲁迅研究比较重要,而且难的课题只要有一点推进,也就是成绩,总比老是做熟悉又容易的题目要锻炼人。后来我就选择了《鲁迅的前期美学思想与厨川白村》做毕业论文。这个选题的确拓展了我的学术视野,对我后来的发展有开启的作用。研究生几年,我还先后发表过《试评》、《外国文学对鲁迅的影响》等多篇论文,在当时也算是前沿性的探讨,都和王先生的指导有关。

1981年我留校任教, 1984年至 1987年又继续从王瑶师读博士生。那是北大中文系第一届博士,全系只有我与陈平原两人。我先后当了王瑶先生两届入室弟子,被先生的烟丝香味熏了 7年,真是人生的福气。 19895月先生七十五岁寿辰,师友镜春园聚会祝寿,我曾写诗一首致贺:“吾师七五秩,著书百千章,俊迈有卓识,文史周万象,陶诗味多酌,鲁风更称扬,玉树发清华,惠秀溢四方,耆年尚怀国,拳拳赤子肠,镜园不寂寞,及门长相望,寸草春晖愿,吾师寿且康。”当时先生身体不错,兴致盎然的,万万想不到半年之后就突然过世了。

读研期间给我帮助最大的还有严家炎老师。我上大学时就读过严老师许多著作,特别是关于《创业史》人物典型性的争论,严老师的见解很独特,也更能体现批评的眼光,我是非常敬佩的。他的文章问题意识很强,很扎实,有穿透力,为人也很严谨认真,人们都说他是“严加严”。有一回我有论文要投稿,请严老师指教,他花许多时间非常认真做了批改,教我如何突出问题,甚至连错别字也仔细改过。我把“醇酒”错写为“酗酒”了,他指出这一错意思也拧了。那情节过去快三十年了还历历在目。那时他正和唐弢先生合编本《中国现代文学史》,任务非常重,经常进城,但仍然花许多精力给研究生上课、改文章。毕业前安排教学实习,每位研究生都要给本科生讲几节课。老钱、老吴、赵园、凌宇和陈山都是中学或者中专教师出身,自然有经验,只有我是头一回上讲台,无从下手。我负责讲授曹禺话剧一课, 2个学时,写了 2万字的讲稿,想把所有掌握的研究信息都搬运给学生。这肯定讲不完,而且效果不会好。严老师就认真为我删节批改讲稿,让我懂得基础课应当怎样上。后来我当讲师了,还常常去听严老师的课,逐步提高教学水平。

乐黛云老师是王瑶先生的助手,我们研究生班的许多事情都是她在具体操持,我们和乐老师也最亲近。入学不久,乐老师就带着我们搜寻旧书刊,由她主编了一本《茅盾论现代作家作品》,是北大出版社恢复建制后正式出版的第一本书。乐老师五十多岁才开始学英文,居然达到能读能写的程度。她的治学思路非常活跃,当时研究尼采与现代文学关系,以及茅盾小说的原型批评,等等,原先都是给我们做过讲座的,真让我们大开眼界,领悟到研究的视野何等重要。后来乐老师又到美国访学,转向研究比较文学,但根据地还是现代文学,和我们的联系几十年没有断。我非常佩服乐老师,甚至一度还跟着她涉足过比较文学领域。记得北大比较文学学会的成立,大概是 1980年吧,在西校门外文楼一层会议室,有 20多人参加,季羡林、杨周翰等老先生都是第一批会员,乐老师是发起人,她把张隆溪、张文定和我等一些年轻人也拉进去了。我还在乐黛云老师指导下,与张隆溪合作,编选出版过《比较文学论集》和《中西比较文学论集》,还尝试翻译过一些论文。我的部分研究成果和比较文学有关,跟乐老师的影响分不开。不过我觉得自己的英语会话水平太臭,难于适应这门“交通之学”,后来也就“洗手不干”了。之后也有过赴美留学的机会,我也放弃了,还是主要搞现代文学研究。

那时还没有学分制,不像现在,研究生指定了许多必修课。这在管理上可能不规范,但更有自由度,适合个性化学习。除了政治课,我们只有历史系的《中国现代史专题》是必须上的,其他都是任选。老师要求我们主要就是读书,先熟悉基本材料,对现代文学史轮廓和重要的文学现象有大致的了解。也没有指定书目,现代文学三十年,大部分作家代表作以及相关评论,都要广泛涉猎,寻找历史感。钱理群比我们有经验,他把王瑶文学史的注释中所列举的许多作品和书目抄下来,顺藤摸瓜,一本一本地看。我们觉得这个办法好,如法炮制。我被推为研究生班的班长,主要任务就是到图书馆借书。那时研究生很受优待,可以直接进入书库,一借就是几十本,有时库本也可以拿出来,大家轮着看。研究生阶段我们的读书量非常大,我采取浏览与精读结合,起码看过一千多种书。许多书虽然只是过过眼,有个大致了解,但也并非杂家那种“漫羡而无所归心”,主轴就是感受文学史氛围。看来所谓打基础,读书没有足够的量是不行的。

读书报告制度那时就有了,不过我们更多的是“小班讲习”,有点类似西方大学的 Seminer,每位同学隔一段时间就要准备一次专题读书报告,拿到班上“开讲”。大家围绕所讲内容展开讨论,然后王瑶、严家炎等老师评讲总结。老师看重的是有没有问题意识,以及材料是否足于支持论点,等等。如果是比较有见地的论点,就可能得到老师的鼓励与指引,形成论文。这种“集体会诊”办法,教会我们如何寻找课题,写好文章,并逐步发现自己,确定治学的理路。记得当时钱理群讲过周作人、胡风和路翎,吴福辉讲过张天翼与沙汀,凌宇讲过沈从文和抒情小说,赵园讲过俄罗斯文学与中国,陈山讲过新月派,我讲过郁达夫与老舍,等等。后来每位报告者都根据讲习写出论文发表,各人的学术发展,可以从当初的“小班讲习”中找到源头。

那是个思想解放的年代,一切都来得那样新鲜,那样让人没法准备。当《今天》的朦胧诗在澡堂门口读报栏贴出时,我们除了惊讶,更受到冲击,议论纷纷开始探讨文学多元共生的可能性;当张洁《爱是不能忘记的》发表后,引起的争论就不止是文学的,更是道德的,政治的。什么真理标准讨论呀,校园选举呀,民主墙呀,行为艺术呀,萨特呀,佛罗依德呀,“东方女性美”呀,……各种思潮蜂拥而起,极大地活跃着校园精神生活。我们得到了可以充分思考、选择的机会,对于人文学科的研究生来说,这种自由便是最肥沃的成长土壤。我们都受惠于那个年代。

难忘的还有研究生同学和当时的学习生活。我们读研时都已过“而立”之年,有些快到“不惑”,而且都是拖家带小有家庭的,重来学校过集体生活,困难很大。但大家非常珍惜这个机会,都很刻苦。每天一大早到食堂吃完馒头、咸菜和玉米粥,就到图书馆看书,下午、晚上没有课也是到图书馆,一天读书十二三个小时,是常有的。最难的是过外语关。我们大都是三十岁以上的中年了,学外语肯定要加倍付出。常看到晚上熄灯后还有人在走廊灯下背字典的。和我同住一室的任瑚琏,是现代汉语研究生,原来学俄语,现在却要过英语关,他采取了“魔鬼训练法”,宿舍各个角落都贴满他的英语生词字条,和女友见面也禁止汉语交谈,据说有一回边走路边背英语还碰到电线杆,幸亏他那厚度近视眼镜没有打碎。果然不到一年他就读写全能。

我们那时大都还是拿工资,钱很少,又两地分居,除了吃饭穿衣,不敢有别的什么消费。可是碰到好书,就顾不得许多,哪怕节衣缩食也得弄到。 1981年《鲁迅全集》出版, 60元一套,等于我一个月工资了,毫不犹豫就买下了,真是嗜书如命。那时文艺体育活动比较单调,砖头似的盒式录音机刚面世,倒是人手一件的时髦爱物,主要练习外语,有时也听听音乐。舞会开始流行了,我当过一两回看客,就再也没有去过。看电影是大家喜欢的,五道口北京语言学院常放一些“内部片”,我们总想办法弄票,兴高采烈骑自行车去观赏。电视不像如今普及,要看还得到老师家里(后来 29楼传达室也有了一台电视)。日本的《望乡》,记得我是到燕东园孙玉石老师家里看的。下午五点之后大家可以伸伸筋骨了,拔河比赛便经常在三角地一带举行,一大群“老童生”那么灰头土脸卖力地鼓捣这种活动,又有那么多啦啦队一旁当“粉丝”喝彩,实在是有趣的图景。

那时的艰苦好像并不太觉得,大家都充实而快乐,用现在的流行语说,“幸福度”不低。记得吴福辉的表姐从加拿大回来探亲,到过 29楼宿舍,一进门就慨叹“你们日子真苦!”可是老吴回应说“不觉得苦,倒是快活”。老吴每到周末就在宿舍放声唱歌,那东北味的男中音煞是好听,也真是快活。“不觉得苦”可能和整体气氛有关,同学关系和谐,不同系的同学常交往,如同大家庭,彼此互相帮忙,很熟悉。后来知名的学者,如数学家张筑生、哲学家陈来、比较文学家张隆溪、外国文学家盛宁、经济学家梁小民、李庆云、历史学家刘文立、评论家曾镇南、古文字学家李家浩、书法家曹宝麟、语言学家马庆株,等等,都是当时 29楼的居民,许多活动也一起参加。张筑生是北大授予学位的第一位博士,非常出色的数学家,可惜英年早逝,我至今还能想起他常来中文系宿舍,蹲在地上煮“小灶”的情形。中文系宿舍紧靠 29楼东头,老钱、老吴、凌宇和张国风住 202,他们每天晚上熄灯后都躺在床上侃大山,聊读书,谈人生,这也是课堂与图书馆作业的延伸吧。有时为了一个观点他们可以吵得很“凶”,特别是凌宇,有湘西人的豪气,声响如雷,我们在隔壁都受干扰,但是大家从来没有真正伤过和气。几十年来,我们这些同学在各自领域都取得显著成绩,大家的治学理路不同,甚至还可能有些分歧,但彼此又都还保持着北大 29楼形成的友谊,这是最值得骄傲和珍惜的。

校园“三窟”

这个标题有些费解,所谓“三窟”,是指我这几十年在北大校园的几个住处。不是同时拥有的所谓“狡兔三窟”,而是先后三个“定居”点。时过境迁,这些地方都变化很大,人事的变异更多,写下来也是一种念旧吧。

1981年我从北大中文系研究生毕业,留校任教,起先被安排住到南门内的 25楼学生宿舍,说是临时的,和李家浩(后来成了著名的战国文字研究专家)共处一室。李兄人极好,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呆子,除了看书就是睡觉,偶尔用很重的湖北腔说些我不怎么明白的“文字学”。我们倒是相安无事。25楼的都是“文革”后毕业的第一届研究生,多数拖家带小的,老住单身宿舍不方便。大约住了快一年吧,这些“老童生”就集体到朗润园当时北大党委书记家里“请愿”,要求解决住房问题。果然奏效,不久,就都从 25楼搬到教工宿舍。 1982年我住进 21103室。本来两人一间,系里很照顾,安排和我合住的是对外汉语的一位老师,还没有结婚,可以把他打发到办公室去住,这样我就“独享”一间,有了在北大的家,妻子带着女儿可以从北京东郊娘家那里搬过来了。

这算是我在北大的第一“窟”。

21楼位于燕园南边的教工宿舍区,类似的楼有 9座,每 3座成一品字型院落。东边紧挨着北大的南北主干道,西边是学生宿舍区,往北就是人来人往的三角地。全是筒子楼,灰色,砖木结构,三层,大约六十多个房间。这个宿舍群建于 50年代,本来是单身教工宿舍,可是单身汉结婚后没有办法搬出去,而我们这些有家室的又陆续搬了进来,实际上就成了家属宿舍了。每家一间房子, 12平米左右,只能勉强放下一床(一般都是碌架床),一桌,做饭的煤炉或煤气罐就只能放在楼道里,加上煤饼杂物之类,黑压压的。记得 80年代初有个电影《邻居》,演的那种杂乱情景差不多。每到做饭的时候,楼道烟熏火燎,很热闹,谁家炒萝卜还是焖羊肉,香味飘散全楼,大家都能“分享”。缺个葱少个姜的,彼此也互通有无。自然还可以互相观摩,交流厨艺,我妻子就从隔壁闫云翔(后来是哈佛大学的人类学博士)的太太那里学会熘肝尖的。有时谁家有事外出,孩子也可以交给邻居照看。曹文轩老师(如今是知名作家)住在我对门,他经常不在,钥匙就给我,正好可以“空间利用”,在他屋里看书。 21楼原“定位”是男宿舍,只有男厕所,没有女厕所,女的有需要还得走过院子到对面 19楼去解决。19楼是女教工宿舍,也一家一家的住有许多男士。陈平原与夏晓红结婚后,就曾作为“家属”在 19楼住过)水房是共用的,每层一间。夏天夜晚总有一些男士在水房一边洗冷水澡,一边放声歌唱。当时人的物质需求不大,人际关系也好,生活还是充实而不乏乐趣的。那几年我正处于学术的摸索期也是生长期,我和钱理群、吴福辉等合作的《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最早一稿,就是在 21楼写成的。

不过还是有许多头疼的事。那时一些年轻老师好不容易结束两地分居,家属调进北京了,可是 21楼是单身宿舍,不是正式的家属楼,公安局不给办理入户。我也碰到这个问题。那时我是集体户口,孩子的户口没法落在北大,要上学了,也不能进附小。又是系里出面周旋,花了很多精力才解决。连煤气供应也要凭本,集体户口没有本,每到应急,只好去借人家的本买气。诸如此类的大小麻烦事真是一桩接一桩,要花很大精力去应对。钱理群和我是研究生同学,同一年留校,又同住在 21楼,他更惨,和另一老师被安排在一层的一间潮湿的房子(原是水房或者厕所),没法子住,要求换,便一次次向有关机构申请,拖了很久,受尽冷遇,才从一楼搬到二楼。我开玩笑说,老钱文章有时火气大,恐怕就跟这段遭遇有关。有时我也实在觉得太苦,想挪动一下,甚至考虑过是否要回南方去。当时那边正在招兵买马,去了怎么说也有个套间住吧。可是夜深人静,看书写字累了,走出 21楼,在校园里活动活动,又会感觉北大这里毕竟那么自由,舍不得离开了。

50年代以来,北大中文系老师起码三分之一在 192021楼住过。与我几乎同时住 21楼的也很多,如段宝林(民间文学家)、钱理群(文学史家)、曹文轩(作家)、董学文(文艺学家)、李小凡(方言学家)、张剑福(中文系副主任)、郭锐(语言学家),等等。其他院系的如罗芃(法国文学学者)、李贵连(法学家)、张国有(经济学家、北大副校长)、朱善璐(北京市委副书记),等等,当初都是 21楼的居民,彼此“混得”很熟。 20多年过去,其中许多人都成为各个领域的名家或者要人, 21楼的那段生活体验,一定已在大家的人生中沉淀下来了。

我在 21楼住了 3年,到 1986年,搬到畅春园 51316室。这是我在北大的第二“窟”。

畅春园在北大西门对过,东是蔚秀园,西是承泽园,连片都是北大家属宿舍区。畅春园可是个有来历的地方。据说清代这里是皇家园林别墅,有诗称“西岭千重水,流成裂帛湖,分支归御园,随景结蓬壶”(清代吴长元《宸垣识略》),可见此地当时水系发达,秀润富贵。康熙皇帝曾在此接见西洋传教士,听讲数学、天文、地理等现代知识。乾隆、雍正等皇帝也曾在此游玩、休憩。如今这一切都烟消云散,只在北大西门马路边遗存恩佑寺和恩慕寺两座山门,也快要淹没在灯红酒绿与车水马龙之中了。 80年代初北大在畅春园新建了多座宿舍,每套 90平米左右,三房一厅,当时算是最好的居室,要有相当资历的教授或者领导才能入住。为了满足部分年轻教工需要,在畅春园南端又建了一座大型的筒子楼,绿色铁皮外墙,五层, 100多间,每间 15平米,比 21楼要大一些。我决定搬去畅春园 51楼,不因为这里房子稍大,而是为这里是正式的宿舍,可以入户口,不用再借用煤气本。

毕竟都是筒子楼,这里和 21楼没有多大差别,也是公共厕所,也不用在楼道里做饭了,平均五六家合用一间厨房。房子还是很不够用,女儿要做作业,我就没有地方写字了。那时我正在攻读博士学位,论文写作非常紧张,家里挤不下,每天晚上只好到校内五院中文系教研室用功。 51楼东边新建了北大二附中,当时中学的操场还没有围墙,我常常一个人进去散步,一边构思我的《新文学现实主义的流变》。生活是艰苦的,可是那时“出活”也最多,每年都有不少论作发表,我的学业基础很大程度上就是那几年打下的。 51楼的居民比 21楼要杂一些,各个院系的都有,不少是刚从国外回来的“海归”。如刘伟(经济学家,现北大经济学院院长)、曾毅(人口学家)都是邻居,我在这里又结识了许多新的朋友。这里还有难忘的风景。我们住房靠南,居然还有一个不小的阳台,往外观望,就是大片稻田,一年四季可看到不同的劳作和变换的景色。后来,稻田改成了农贸市场;再后来,农贸市场又改成了公园,那时我们已经离开畅春园。偶尔路过 51楼跟前,想象自己还站在三层的阳台上朝外观望,看到的公园虽然漂亮,可是不会有稻田那样富于生命的变化,也没有那样令人心旷神怡。还是要看心境,稻田之美是和二十多年前的心绪有关吧。

后来我又搬到镜春园 81号,那是 1988年冬天。

这是我在北大的第三“窟”。

镜春园在北大校园的北部,东侧是五四操场,西侧是鸣鹤园和塞克勒博物馆,南边紧靠有名的未名湖。这里原为圆明园的附属园子之一,乾隆年间是大学士和珅私家花园的一部分,后来和珅被治罪,园子赐给嘉庆四女庄静公主居住,改名为镜春园。据史料记载,昔日镜春园有多组建筑群,中为大式歇山顶殿堂七楹,前廊后厦,东西附属配殿与别院,复道四通于树石之际,飞楼杰阁,朱舍丹书,甚为壮观。(据焦熊《北京西郊宅园记》)后历沧桑之变,皇家庭院多化为断壁残垣,不过也还可以找到某些遗迹。过去常见到有清华建筑系学生来这里寻觅旧物,写生作画。 90年代初在此修建中国经济研究中心,工人还从残破旧建筑的屋顶发现皇家院落的牌匾。六七十年前,这里是燕京大学教员宿舍,包括孙揩第、唐辟黄等不少名流,寓居于此。 50年代之后成为北京大学宿舍区,不过大都是四合院,逐步加盖,成一个个大杂院。其中比较完整的院落,一处是 76号,原王瑶教授寓所(曾为北洋政府黎元洪的公馆,现为北大基金会),另一就是我搬进的镜春园 82号。

这个小院座北朝南,院墙虎皮石垒砌,两进,正北和东、西各有一厢房,院内两棵古柏,一丛青竹,再进去,后院还有几间平房,十分幽静。 50年代这里是著名小说家和红学专家吴组缃先生的寓所,后来让出东厢,住进了古典文学家陈贻焮教授。再后来是“文革”,吴先生被赶出院门,这里的北屋和西屋分别给了一位干部和一位工人。陈贻焮教授年岁大了,嫌这里冬天阴冷,于 1988年搬到朗润园楼房住,而我则接替陈先生,住进 82号东屋。虽然面积不大,但有一个厅可以作书房,一条过道联结两个小房间,还有独立的厨房与卫生间。这一年我 42岁,终于熬到有一个“有厕所的家”了。

我对新居很满意,一是院子相对独立,书房被松柏翠竹掩映,非常幽静,是读书的好地方。《中国现代文学批评史》就是在这里磨成的。二是靠近未名湖,我喜欢晚上绕湖一周散步。三是和邻居关系融洽,也很安全,我们的窗门没有任何防盗加固,晚上不锁门也不要紧,从来没有丢失过东西。四是这里离 76号王瑶先生家只有五六百米,我可以有更多机会向王先生聆教。缺点是没有暖气,冬天要生炉子,买煤也非易事,入冬前就得东奔西跑准备,把蜂窝煤买来摞到屋檐下,得全家总动员。搬来不久就装上了电话,那时电话不普及,装机费很贵,得五六百元,等于我一个多月的工资,确实有点奢侈。我还在院子里开出一块地,用篱笆隔离,种过月季、芍药等许多花木,可是土地太阴,不会侍候,总长不好。惟独有一年我和妻子从圆明园找来菊花种子,第二年秋天就满院出彩,香气袭人,过客都被吸引进来观看。院子里那丛竹子是陈贻焮先生的手栽,我特别费心维护,不时还从厨房里接出水管浇水,春天等候竹笋冒出,是一乐事。陈贻焮先生显然对 82号有很深的感情,他在这里住了 20多年,《杜甫评传》这本大书,就诞生于此。搬出之后,陈先生常回来看看。还在院墙外边,就开始大声呼叫“老温老温”,推开柴门,进来就坐,聊天喝茶。因为离学生宿舍区近,学生来访也很频繁,无须电话预约,一天接待七八人是常有的。我在镜春园一住就是 13年,这期间经历了中国社会的大变革,也经历了北大的许多变迁,我在这里读书思考,写作研究,接待师友,有艰难、辛苦也有欢乐。这里留下我许多终生难忘的记忆。

前不久我陪台湾来的龚鹏程先生去过镜春园, 82号已人去楼空,大门紧闭,门口贴了一张纸,写着“拆迁办”。从门缝往里看,我住过的东厢檐下煤炉还在,而窗后那片竹子已经枯萎凋残。据说 82号以东的大片院落都要拆掉改建,建成“现代数学研究中心”的研究室了。报纸上还有人对此表示不满,呼吁保留燕园老建筑。但最终还是要拆迁的。我一时心里有点空落落的。

我是 2001年冬天搬出镜春园,到蓝旗营小区的。小区在清华南边,是北大、清华共有的教师公寓。这是第四次乔迁,可是已经迁出了北大校园,不能算是北大第四“窟”了。蓝旗营寓所是塔楼,很宽敞,推窗可以饱览颐和园和圆明园的美景,但我似乎总还是很留恋校园里的那“三窟”。我的许多流年碎影,都融会在“三窟”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