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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少是一枚尖利的铁器

长大以后,面对尖利的铁器,我总会感到羞愧,觉得年少时的自己和它那么相像。

小时候,自己常常和母亲坐在院中的石阶上,望着高空的飞机逐渐远去,托着下巴想未来的自己会是什么样子。一旁的龙舌兰在墙角静静生长,细长的叶片在盛夏的雨水过后发出更加翠绿的光。母亲替我从高蹈的树枝上摘下白玉兰,佩戴在我耳边,她慈爱地抱起尚且年少的我,不断用额头抵碰我的额头。

然而,十三四岁以后,我却总让她的心脏承受着愈发沉重的负荷与难过。我不写作业,沉迷在新出的电子玩具中,躲在被窝里打着充电台灯看课外漫画,故意在填写期末成绩单时把地址写到乡下目不识丁的阿嬷家,总是花大把的光阴对着天空发呆,看几只飞鸟掠过,一低头,几株鲜艳花草又长出新芽。

母亲说过我数次,刚开始我并不理会,用一声不吭代替一切回答,而后也开始和她犟嘴,无休止地与她闹矛盾。母亲说:“你越长大,越不懂得是非,迟早会害了自己。”我看到她在和我说话的时候,流泪了,这种泪是她被社会、生活步步紧逼时也不轻易掉落的泪,是在父亲发酒疯给予她一顿谩骂时也要强忍着不掉下的泪,却在我冷漠而轻狂的言语后滑落在冰冷的地板上,滴答,和时间一起摔成破碎的忧伤。

“我自己知道,不用你管!”碍于面子和脆弱的自尊,那么执拗而不愿回头的少年,是不是很可恶?那句话说出以后,母亲的耳朵有那么一刻冻结在遥远的冬天。我们是冰面上奔跑而过的鹿群,没有留下一刻虔诚的低头。

每次回到北方上学时,停留在异乡的火车站旁,自己想起最多的是父亲。

三年前下着滂沱大雨的一天,我接过父亲手里的行李箱,只身上了火车。他在窗外,随车内的我一步一步前行。

在这之前,我们吵过一架。

他是一个对世界极少退让的男子,包括对待家人,总是一副严词厉句的作派。我想逃离父亲的这座城,便在填报高考志愿时与之做了抗衡。我指着地图上那座陌生的北方城市,对他笑了笑。“你非得走那么远吗?”他板下脸来,青得像一道悬崖。我没有回答,依旧指着那个遥远的方位。“不行,你一定要给我待在省内!”他决绝而不容更改地说道。“不行”、“一定”、“给我”……我厌恶这样的词汇,握住地图的两端,“滋——”,纸张碎裂的声响,清楚地在耳畔像飞机的螺旋桨一样轰鸣。那道裂开而弯曲的线条是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在风中兀自招摇。

最后的结果是,在这场令人颇感窒息的对峙中,我难得地赢了一回,而父亲却输在了此刻的窗外。他敲击着车窗,张口说话,并一直指着我放置于架子上的包裹和行李箱,像交代什么,但隔着厚厚的玻璃,我什么也听不清,只能看到他努力张开又闭合的口型,像一出默剧,这是我难得看到的一幕。我趴在窗口看,他跟着火车在走,然后,终于看不见他的身影。

时间吹熄了那一秒,很多场景都浮现在我的脑中,却又迅速往脑后散去,像极了永远不会落脚的风。我想起幼年时坐在自行车后紧紧牵住了他的衣袖,想起他在夏天傍晚做好番薯糕四处找我的情景,想起第一次上学时他慢慢松开的大手。大雨下出了心里的一场病,我那副自以为对父亲足够淡漠的表情撑也撑不住了。窗外是夏末滂沱的雨水,淅淅沥沥地砸来,很难想象的是那道刻在雨中的背影,在时间的深处是不是站成了一匹骆驼?

想起有一阵子看萨冈,内心亦是一阵抽搐,眼泪酸楚得找不到可以装卸的容器。《你好,忧愁》中的塞西尔是那么的任性,又是那么的无知与脆弱。她身上的反叛因子像梦魇里的紫水晶,充盈在青春的风情里。她深爱父亲西蒙,面对即将成为自己继母的安娜,内心的仇恨可想而知,她不想让父亲西蒙接受这个女人。所以想法幼稚而卑劣的塞西尔开始了一系列激烈而恶毒的反抗,设下一个个圈套,让安娜失去了西蒙的爱后出车祸死去。罪恶是年轻时无法去除的根脉,开出硕大而黝黑的花枝,蔓延在这个世界上。

塞西尔说,我考虑着要过这种卑鄙无耻的生活,这是我的理想,也是我的忧愁。

不解青春、不解人生、不解结局的忧愁,我们时常不也如此吗?困兽般深陷其中,让人误会、难过与受伤,却始终拔不出头颅上理智的角。

“我们究竟要这样不知廉耻地伤害别人到什么时候?”我在天台上悲伤地问阿野,他摇了摇头。在青春这场面目不清、荒唐到来又草草结束的时光里,我们是一支支随时将被叩响的扳机,洞穿着一个又一个在乎着我们的人。

阿野是常常和我说话的男孩,留着板寸头,身体高高瘦瘦的,像一节青翠的竹子。我们聊学校里好看的女生,聊芒果台最近放的自制剧又有哪些脑残情节,聊班主任班会课上会说多少重复的话,政治老师一天要挖多少次鼻孔,聊没有尽头的考试、遥遥无期的假日,聊脸色越来越难看的父母、心里越来越沉的石头,聊现在的自己为什么会变得像一只随时喷火的怪兽。

“为什么会这样呢?我真的不想伤害他们!”我沮丧地看着阿野。

“傻瓜,是因为他们不理解我们啊。大人们有他们不容更改的想法,却不曾真正想过我们的感受,他们只是一味安排着我们的道路,却不知道我们是否喜欢路前方的风景。

阿野那时一边说一边用他的小眼睛微笑着,发出比余晖还好看的光。而我抬头看着晚霞铺红的世界,只是点着头,不说话了。

那个夏天的黄昏好长好长,我们靠在天台的栏杆上看斜阳老去,流云翻转,微凉的风俯冲而下,在城市林立的高楼间游荡。在那样静谧得只剩声息的时光里,我忘记自己究竟坐了多久。视野里天空变成翻滚的海,反反复复地把自己冰冷而倔强的脸颊冲向记忆的岸堤。我们细数那些被自己伤害过的人,当初是不是把他们伤得很深,此刻他们会不会明白一点而原谅我们。

亲爱的人,在这场兵荒马乱的青春里,我想和你说声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