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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棵银杏树

一株银杏树,它若生长在歌乐山其它山坡上,或许是棵普通树,而它无意间生长在那座院子里,便成为了一棵名树,一棵天下皆知的名树。那座院子叫全家院子,后改称郭沫若故居。

缓坡上有一片较开阔的坪坝,走进那座青瓦白墙院子,迎面就挺立着那棵银杏树。淡淡的青雾紫霭中,它犹如一位高傲的老人,伟岸挺拔,苍劲气昂,似是俯瞰着身下的万千来者或纷纭过客。一阵习习微风从空中吹过吧,抑或是那几声悦耳的鸟鸣声惊扰了它,树上的一片片金黄色山形叶子悠然地簌簌而落,一时间在树下绿茵上铺了一层金灿灿的毯子,犹若丹青高手随意构出了一幅静美油画,圣洁得让人心疼。也不免生出一丝感伤,面对从晚秋进入初冬的这恼人季节,面对草木凋枯,心中的惆怅犹如那嘉陵江上的晨雾般溟濛。

然而,已历经二三百年春秋的这株老银杏,对秋霜冬雪叶落枝衰早已司空见惯了,淡然而超脱,默默地静立在那里,依然那么挺拔,那么高贵,冷眼傲视着多变的炎凉世态。况且,它似乎抖落净了身上的一春夏积攒的白果呀黄叶呀等季节性负担后,看上去变得更加轻松,更加干练坚挺,更加深沉地养精蓄锐,去迎接来年的又新一轮意气风发了。

我久久伫立在它前边,观赏它。心中怀着敬仰。

年轻时就从郭沫若所著《银杏》颂认识了它,今天有缘站在它前边,一时间浮想联翩。

也许,正因为它的这种顽韧、坚挺、不屈而傲视一切的生命气节和生生不息的繁衍包容精神,才招来了一大批仁人志士群集在它的浓荫下,撑起了危亡时期的民族脊梁吧。一九三八年十二月,也是个叶落萧条的日子,当时这座宁静的全家院子突然热闹起来,国民政府军政部三厅设在这里,出任厅长的人就是郭沫若。他是这座院子的新主人,一场抗击倭寇的文化大旗将从这里挥起。歌乐山上的这面抗战文化旗帜下,几乎聚集了当时中国的所有文化精英,柳亚子、郭沫若、曹靖华、冰心、巴金、臧克家、于右任、徐悲鸿、傅抱石、夏衍、阳汉笙、曹禺、马寅初、李四光、老舍、端木蕻良、贺绿汀、章士钊、戈宝权、沙汀、艾芜、何其芳、 叶君健、刘白羽、潘天寿、丰子恺、张大千、林风眠、刘开渠、李可染、吴作人、费正清、陈白尘------数不胜数,皆为应运时代而生的文化泰斗。

“银杏,我思念你,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又叫公孙树,但一般人叫你是白果-----你这东方的圣者,你这中国人文的有生命的纪念塔,你是只有中国才有呀-----”

郭沫若这样开篇他的散文《银杏》颂。

他在这棵银杏树下除了《银杏》,还完成了令人振聋发聩的《甲申三百年祭》《十批判书》话剧《屈原》《虎符》《棠棣之花》等等。三十年前本人在中央戏剧学院学戏剧创作,当时还年轻的我疯读《女神》《洪波曲》《凤凰涅槃》《漂流三部曲》等,以及他的所有话剧是我们的必修课,不是倒背如流也是烂熟于胸。尤其学院自己排演《屈原》,由当年重庆抗战时饰演屈原的金山老院长亲自导演,金乃千饰屈原,我老伴饰演女主角婵娟,她当时恰值风华正茂,话剧舞台上初放光彩。1980年改革开放即将开始那会儿,《屈原》的公演成为一件轰动之事,看惯八个样板戏的北京文化艺术界吹响了新的号角,刮起了一股清新自由之风。

如今站在故居橱窗前,细细观看当年年轻的金山扮屈原、张瑞芳扮婵娟的老剧照,巨星都已故去,不胜感慨,别有一番滋味生心头。耳畔油然回响起那惊天动地的《雷电颂》:

“风!你咆哮吧!咆哮吧!尽力地咆哮吧!在这暗无天日的时候,一切都睡着了,都沉在梦里,都死了的时候,正是应该你咆哮的时候了,应该你尽力咆哮的时候!啊,这宇宙中的伟大的诗!你们风,你们雷,你们电,你们在这黑暗中咆哮着的,闪耀着的一切的一切,你们都是诗,都是音乐,都是跳舞。你们宇宙中伟大的艺人们呀,尽量发挥你们的力量吧。发泄出无边无际的怒火把这黑暗的宇宙,阴惨的宇宙,爆炸了吧爆炸了吧 但是我,我没有眼泪。宇宙,宇宙也没有眼泪呀眼泪有什么用呵我们只有雷霆,只有闪电,只有风暴,我们没有拖泥带水的雨 这是我的意志,宇宙的意志。鼓动吧,风 咆哮吧,雷 闪耀吧,电 把一切沉睡在黑暗怀里的东西,毁灭,毁灭,毁灭呀”

听着这样的声音,这样的怒号,虽然时间已过去七十余年,现在的我仍然身上发颤,血脉贲张,感觉到那排山倒海般的气势向你滚滚而来。

那时候的郭沫若才华横溢,气势过人,他喊出了当时全民族的声音,挺起了受欺凌民族的无畏的脊梁,尽管鲁迅躲在上海日本租界骂他是“才子加流氓”, 我依然认为他当时就是那株高傲而耸拔的银杏树,一面抗战文化的旗帜。连在延安的毛泽东读了《甲申三百年祭》后都大为震撼,给他写信,谦卑如学生,称兄道弟的表达钦佩之意。

此刻的银杏树,好似一位沉思中的历史老人。

它,默默而不语。慈祥而宽容。

微风中它的枝叶飒飒响,似乎在低语说:现在他们都离此而去了,进城去了,进城之后他们变化了很多。

是啊,进城之后这世界变化了很多。外寇入侵时,让一躯躯脊梁挺直挺拔了起来,而进城之后,有的脊梁趴下了,有的脊梁狂威了,有的脊梁折断了,有的脊梁奴颜了,有的脊梁腐烂了,当然有的脊梁依然那么高贵地坚挺着,巍峨着。

我忽然想,那些趴下的、狂威的、奴颜的、腐烂的种种脊梁,莫非是因离去这里的这株银杏树的缘故否?银杏树啊银杏树,你把根深深扎在歌乐山的泥土和岩层里,牢固而坚韧,经数百年风吹雨打岿然不动,依然故我,阅尽人间冷暖春夏秋冬,你不亏是这天地间见证一切的活化石。

同行的年轻诗人沈苇,轻轻俯身拣起树下一片银杏叶,包在绢帕里。

他称自己手帕里已收藏老中青三代银杏叶,打开一看,果然是,那三片叶子静静地躺在他手帕中,如熟睡的婴孩。有的淡绿,有的嫩黄,有的深黄,他说淡绿的来自重大校园,嫩黄的来自渣子洞旁,深黄的来自歌乐山上,最后加进的这片金黄叶子就来自这株老银杏。他真是个浪漫而纤细的边塞诗人,他的行为本身就是一首诗,将带回他那遥远的西部乌鲁木齐茫茫雪野。

一株银杏树生长在这座院子里,成了一棵天下皆知的名树。

其实,它才是成就了天下的那些名人。

名人们都可故去,它却依然存在,依然活着,平凡而朴朴实实地活着,精神矍铄,气节故我地活着。

它会活很久。与历史同在。因为它扎着土地民众之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