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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鹌鹑

我现在给你们讲个故事,这是我亲身经历的,那时我十岁。

那是个夏天。当时我跟父亲住在南俄罗斯一个田庄里。田庄周围好几里都是草原。附近没有树林子也没有河。只有一些不深的冲沟长满灌木,象绿色的长蛇一样在各处切断平坦的草原。在这些冲沟底下潺潺流着溪水。在有些地方,就在陡坡下面,可以看见一些清泉,泉水象眼泪一般清莹。一些脚踩出来的小径通到清泉这里。泉水边湿漉漉的泥地上杂乱地印满了小鸟和小动物的脚迹。它们和人一样,也需要清水。

我父亲是个打猎迷。只要家务不忙,天气又好,他就拿起猎枪,背上猎袋,唤来他那只叫宝贝儿的老猎犬,出发打沙鸡和鹌鹑去了。他看不起兔子,把它们留给那些带着快犬的猎人去打。我们这里不大有别的鸟。只有秋天才飞来一些山鹬。可是鹌鹑和沙鸡很多,特别是沙鸡。冲沟边上常有一些干土围成的圈圈,这就是它们掘的。老宝贝儿马上踞地作势,尾巴抖动,皱起额上的皮肤。我父亲也脸色发白,小心翼翼地扳起扳机。我父亲常常把我带去……我可高兴极了!我把裤腿塞进皮靴筒,肩膀上挂个水壶,自以为是个猎人了!

我走得汗如雨下,小石子钻进我的皮靴,可是我不觉得累,也没有落在父亲后面。每次枪声一响,鸟一掉下来,我总是站在那里跳个不停,甚至大叫──我太高兴了!受伤的鸟有时在草上,有时在宝贝儿的牙缝里挣扎拍翅膀,流着血,可我总是兴高采烈,一点不觉得有什么怜悯心。我要是能亲手开枪打死沙鸡和鹌鹑,我还有什么会不答应啊!可是父亲对我说,不到十二岁就不给我枪,到时候给我的也只是单筒枪,而且只许打云雀。这种云雀在我们那里可多了。在大晴天里,它们常常几十只几十只地在明朗的天空中盘旋,越飞越高,发出银铃般的声音。我望着我这些未来的猎物,用背在肩膀上代替枪的木棍对它们瞄准。当它们离地两米来高,在突然落到草堆里去之前浑身颤动的时候,打中它们是很容易的。有时候在田野上,在割过庄稼的地里,或者在绿茵里远远出现些野雁。我想,只要打死一只这种大家伙,以后不活也值得了!我把它们指点给父亲看,可父亲每次都对我说,野雁这种鸟极其小心谨慎,不让人接近它们。有一回他试试看想偷偷走近一只孤零零的野雁,以为它中了枪,离群了。他吩咐宝贝儿跟着他走,让我留在原来地方。他在枪上装上特大砂弹,再一次回头看看宝贝儿,甚至警告它,低声命令它说:“退后!退后!”他低低弯着腰,不是直接向着野雁走,却是绕着走。宝贝儿虽然没有压低身子,可是走得也很奇怪:撇开了腿,夹紧尾巴,咬住一片嘴唇。我忍不住,几乎要爬着去追父亲和宝贝儿了。可是还没到离野雁三百步的地方,野雁先是跑,然后拍拍翅膀,飞起来了。父亲开了一枪,可是只能望着它飞走……宝贝儿窜上前去,也望着。我也望着……我多生气呀!它只要再等一会儿就好了,特大砂弹一准打中它!

有一回,正好是彼得节前夕。那时沙鸡还小,父亲不想打它们,就到黑麦地旁边的小橡树丛那里,这种地方常常有鹌鹑。那里草不好割,因此草好久没动过了。花很多,有箭筈豌豆、三叶草、挂钟草、毋忘侬花、石竹。我同妹妹或者女仆到那里去的时候,总是采上一大把。可是我跟父亲去就不采花,因为我觉得这样做有失猎人的身份。

忽然之间,宝贝儿踞地作势。我父亲叫了一声:“抓住它!”就在宝贝儿的鼻子下面,一只鹌鹑跳起来,飞走了。可是它飞得很奇怪:翻着跟头,转来转去,又落到地上,好象是受了伤,或者翅膀坏了。宝贝儿拼命去追它……如果小鸟好好地飞,它是不会这么追的。父亲甚至没法开枪,他怕散弹会把狗打伤。我猛一看:宝贝儿加紧扑上去——一口咬住了!它抓住了鹌鹑,叼回来交给父亲。父亲接过鹌鹑,把它肚子朝天放在掌心上。我跳了起来。

“怎么啦,”我说,“它本来受伤了吗?

“没有,”父亲回答我说,“它本来没受伤。准是这儿附近有它的一窠小鹌鹑,它有意装作受了伤,让狗以为捉它很容易。

“它为什么这样做呢?”我问。

“为了引狗离开它那些小鹌鹑。引走以后它就飞走了。可这一回它没考虑到,装得过了头,于是给宝贝儿逮住了。

“那它原来不是受了伤的?”我再问一次。

“不是……可这回它活不了啦……宝贝儿准是用牙咬了它。

我靠近鹌鹑。它在父亲的掌心上一动不动,耷拉着小脑袋,用一只褐色小眼睛从旁边看着我。我忽然极其可怜它!我觉得它在看着我并且想:“为什么我应该死呢?为什么?我是尽我的责任,我尽力使我那些孩子得救,把狗引开,结果我完了!我真可怜啊!真可怜!这是不公平的!不公平!

“爸爸!”我说。“也许它不会死……”

我想摸摸小鹌鹑的小脑袋。可是父亲对我说:

“不行了!你瞧:它这就把腿伸直,全身哆嗦,闭上眼睛了。

果然如此。它眼睛一闭,我就大哭起来。

“你哭什么?”父亲笑着问。

“我可怜它,”我说。“它尽了它的责任,可是我们把它打死了!这是不公平的!

“它想耍滑头,”父亲回答说。“只是耍不过宝贝儿。

“宝贝儿真坏!”我心里想……这回我觉得父亲也不好。“这是什么耍滑头?这是对孩子的爱,可不是耍滑头!如果它不得不假装受伤来救孩子,宝贝儿就不该捉它!”父亲已经想把鹌鹑塞进猎袋,可我问他要过来,小心地放在两个手掌中间,向它吹气……它不会醒过来吗?可是它不动。

“没用的,孩子,”父亲说,“你弄不活它。瞧,摇摇它,头都直晃荡了。

我轻轻地把它的嘴抬起来,可一放手,头又耷拉下来了。

“你还在可怜它?”父亲问我。

“现在谁喂它的孩子呢?”我反问。

父亲定睛看看我。

“别担心,”他说,“有雄鹌鹑,它们的爸爸,它会喂它们的。等一等,”他加上一句,“宝贝儿怎么又踞地作势了……这不是鹌鹑窠吗?是鹌鹑窠!

真的……离宝贝儿的嘴两步远,在草上紧紧并排躺着四只小鹌鹑。它们你挤我我挤你,伸长了脖子,全都同时很急地喘气……象是哆嗦着!它们羽毛已经丰满了,绒毛没有了,只是尾巴还很短。

“爸爸,爸爸!”我拚命地叫。“把宝贝儿给叫回来!它要把它们也咬死的!

父亲叫住了宝贝儿,走到一边,坐在小树丛底下吃早饭。可我留在窠旁边,早饭不想吃。我掏出一块干净手帕,把雌鹌鹑放在上面……“没妈的孩子,看看吧,这是你们的妈!它为了你们,把自己的生命牺牲了!”几只小鹌鹑照旧抖动全身,很急地喘气。接着我走到父亲身旁。

“这只鹌鹑,你能送给我吗?”我问他。

“好吧。可你想拿它干什么呢?

“我想把它给埋了!

“埋了?

“对。埋在它的窠旁边。把你的小刀给我,我要用它挖个小坟。

父亲很惊讶。

“让那些小鹌鹑到它的坟上去吗?”他问。

“不,”我回答说,“可我……想这样。它将在自己的窠旁边安眠!

父亲一句话也没说。他掏出小刀给了我。我马上挖了个小坑,亲亲小鹌鹑的胸口,把它放到小坑里,撒上了土。接着我又用那把小刀截下两根树枝,削掉树皮,十字交叉,用一根草扎住,插在坟上。我和父亲很快就走远了,可我一直回头望……十字架白晃晃的,很远还能看见。

夜里我做了个梦,梦见我在天上。这是什么?在一小朵云彩上坐着我那只小鹌鹑,只是它全身也是白晃晃的,象那个十字架!它头上有个小金冠,象是奖赏它为自己的孩子殉了难!

过了五天,我和父亲又来到原来地方。我根据发了黄但没有倒下的十字架找到了小坟。可是窠空了,几只小鹌鹑不见了。我父亲要我相信,是老头子,小鹌鹑的父亲,把它们带走了。等到几步远的矮树丛下面飞出只老鹌鹑时,父亲没有开枪打它……我想:“不对!爸爸是好的!

可是奇怪,从那天起,我对打猎的兴头没有了,我已经不去想父亲将要送我枪的那一天!虽然我大起来也开始打猎,可我始终成不了一个真正的猎人。后来又有一件事情使我抛弃了这玩意儿。

有一回,我同一个朋友去打乌鸡。我们找到了一窠乌鸡。雌乌鸡飞出来,我们开枪打中了它,可是它没倒下,带着小乌鸡一起继续飞。我正想去追它们,我的朋友对我说:

“还是在这儿坐会儿,把它们叫过来……它们马上就要回来的。

我的朋友吹口哨学乌鸡叫吹得极好。我们坐了一会,他开始吹口哨。真的,先是一只小的应和,接着又是一只,这时我们听到雌乌鸡咕咕叫,叫声又温柔,离得又近。我抬头一看:它正穿过乱草向我们过来,来得很急很急,整个胸部都是血!这就是说,慈母的心再也忍受不住了!这时我觉得自己是多么地坏!……我站起身子,拍起手来。雌乌鸡马上飞走了,小乌鸡也不响了。我的朋友很生气,他以为我疯了……“你呀,把这场打猎全给毁了!

可从那天起,我对于打死什么和使什么流血感到越来越难受。

(这篇小说是屠格涅夫在巴黎应列·托尔斯泰之约为俄国儿童写的。列·托尔斯泰把它和自己的一些儿童故事编成一个集子出版。第二年屠格涅夫就去世,因此这也是他在俄国发表的最后一篇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