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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若花园

那是江南水乡里极寻常的一间书屋。

其实镇子上也有洋人开办的教会学堂,免费教孩子念书识字,可乡里有头有脸的人家都觉得叫个洋鬼子来当先生成什么体统?到底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于是大家凑了钱,请了先生,又在宗祠里拨出一间屋子,专让村里孩子在此发蒙,虽然如今的世道变了,四书五经不时兴了,但这一国的学问根底,总是不能丢的。

先生很年轻,白净斯文,常穿着青布的长衫,那长衫洗的都略略有些褪色——这样的人,看着就是朴素文雅。

每天,读完了预先规划好的课业,先生为了笼络下头那班顽童,少不得要说些有趣的掌故来引他们的好奇心。这天先生说的是对联,什么独角兽对比目鱼,两碟豆与一瓯油怎样就变成了花间两蝶斗与江上一鸥游。说着说着先生说起少年时他的老师给的一个绝对,至今没能对出下联来。

琴瑟琵琶,八大王一般头面。 就在下面的顽童还在懵懵懂懂思索这对子绝在何处,只听屋子外面有人轻声一笑,随即朗声——

魑魅魍魉,四小鬼各自肚肠。

那声音已是年轻娇柔的,再抬眼看去,可以看见雕着梅枝喜鹊的窗格外,少女杏黄色的春衫正薄,而少女脸上的笑意,像极了绣像画册中掌管春日百花的东君,明艳而灵秀。

“纪先生请跟我来。”来引路的林姨身上衣服清洁,发髻也梳的一丝不苟,普通话颇纯正,只听的出一点隐约的宁波口音——这在下人里头很难得,可见她有些身份。

纪南书向她点头示意,随即跟上她的脚步,顺着鹅卵石铺成的小路,向公馆后面走去。 杜若花园本来是一个满清买办的外宅,那买办七十多岁时纳了一个十八岁的小妾叫作杜若,买办为了讨她欢心,特地从不列颠请了设计师回来起了这座花园。

然而买办死后,当家的大夫人将杜若赶了出去,再后来家道中落,树倒猢狲散,杜若花园几经转手,最后到了赵家人的手里。

“纪先生,那就是我家四小姐。”林姨停了步,指给纪南书看紫藤花架下面的那座秋千,有个穿着洋装的少女正坐着看书,秋千微摆,长长的裙裾拂过地上的落花。

虽然只是远远的看到一个侧面,纪南书依旧觉得心开始不受控制的加速跳动。

等会儿她看见自己的时候,可会露出惊喜的样子来?

沈园一别,转眼已经一年了。 这时他看到有个七、八岁左右的小男孩从屋子里出来,跑到少女身边缠着说话。少女放下书,笑着应付他。

“纪先生这边请。”林姨做手势领着他过去,少女一心和小男孩嬉闹,没留意他二人的靠近。 一直到走到跟前了,林姨才停下毕恭毕敬的叫了一声,“四小姐,纪先生来了。

少女抬起头来,目光正与纪南书的目光相对。

没有惊喜没有讶异,那如一泓深潭的目光里除了淡漠什么也没有。

他不由得失望,但想到现在有外人在场,或许她是觉得不妥才这样的不假辞色。

少女上下打量了他一遍,随后拉过小男孩,“小七,这是爷爷给你找的先生,还不快上去见过先生?” 小男孩很乖巧,立刻便跑上来牵了纪南书的手,“见过先生,我叫赵岚。

他半蹲下身向新学生笑了笑,“你好,我叫纪南书。”虽然是对着赵岚说的,但他的话—— 却是为了说给一旁的人听。

在来上海之前纪南书已经托人打听过赵家,但凡说起,都说那是上海滩排的上号的头面人物,像这样的人家规矩自然也是大的,因此当次日早晨赵岚跑来他的房间,扯着他说要带他去见爷爷时,纪南书并没感到意外和惊慌。

书房在公馆的另一头,纪南书任由赵岚拉着他,快步走过铺着波斯地毯的走廊,走廊边有一个房间的门开着,远远的他们就听见有音乐和笑声从里面传出来,路过门口时纪南书忍不住向内张望了一下,只见一架钢琴前并坐着两个人正在四手联弹,两人有说有笑兴致很高。

那年轻男子纪南书并不认得,但他身侧的少女他却很熟悉,赵岚的四姐,他来此地的缘由—— 这一年来,似乎夜夜入梦来见的伊人。 小雅…… 他想喊出少女的名字,却觉得嗓子发干。

“先生,走啦走啦。”赵岚见他发愣,不依不饶的拖着他便走。 离书房还有很长一段路,纪南书被个小小的孩子拽着,走的浑浑噩噩,心事重重。

“先生,四姐很好看是不是?”小孩子人小鬼大,忽然这么问,吓了他一跳。 他尴尬的笑了笑。

“先生你别不认帐咯,看到四姐,你眼睛都直了。”赵岚吐吐舌头,又向他扮鬼脸,冷不防一旁有个苍老的声音,“七少爷,纪先生。” 从阴影里走出来的老人又瘦又小,颧骨高高的再配上浑浊深凹的眼,活像行尸走肉。

赵岚不自觉的就躲到纪南书身后,“孟管家。

“老爷子等你们多时了。”老人面无表情的向他们做了一个手势。

赵老爷子赵均阳去年刚庆了七十大寿,据说当年一根扁担挑着家当来闯荡,白手起家攒下赵家这样一份产业,也算上海滩一个传奇人物。

书房里,赵老爷子坐在书案边,手里拿着一册线装的书。他看见纪南书的时候有瞬间的怔忡,随即哈哈一笑,“听老孟说纪先生学问不错,没想到这样年轻,果然英雄出少年。

“岂敢,在下的学问究竟如何,还请老爷子亲自下一个论断。”纪南书不是个书呆子,知道赵均阳不会只是想看看他,既然做了他孙儿的先生,自然有要受考较的觉悟。

而且,他亦很希望能够得到这赵家之长的肯定…… 老爷子点点头,似乎对他这回答颇为满意,随即叫孟管家将赵岚带出去,随后起身在书房里踱了几个来回,忽然丢出个问题,“纪先生觉得,这孩子该教些什么才好?

这孩子指的当然就是赵岚,纪南书想了想:“相处时日尚短,不好说什么,在下只向老爷子说一句,君子不器。” 一个人,又岂能像容器一样,将自己限定在某种范围之内。

片刻之后,书房里传出了赵老爷子豪爽的笑声。

从书房里出来,纪南书松了一口气,他觉得出来,赵老爷子对自己颇有好感——这是个好的开始。

也因此,当他在花园中看到独自一人正在秋千上假寐的赵雅时,他一时按捺不下喜悦,快步走了过去。

“小雅……”轻轻叫了一声,少女睁开了眼,“纪先生。

她的目光,是疏离的,冷漠的,“先生找我有事?

“我……”他忽然觉得口拙,只有从怀中摸出珍藏了一年的玉佩,“小雅,你还记不记得……”

“对不起,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少女忽然从秋千上跳下来,“我还有事,纪先生,失陪。” 话音未落,她已经转身快步的跑开,用来绑发的缎带在空中扬起一个漂亮的弧度,似乎有些不真实。

留下纪南书怔怔的立在原地,紧握在手中的玉佩被焐到发烫。 没有人告诉纪南书晚上公馆里有社交晚会——还有个舶来名词叫什么“派对”。

嘈杂的音乐声闹的他无法看书,只好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发呆。

挑着玉佩在眼前晃,不由得想起一年前的林林总总,还有下午时,赵雅冰冷的目光。

南书,我一定会回到你身边。 言犹在耳,也正是因为一句离别之言,他离开宁静的水乡,来到灯红酒绿的大上海。

可是……

“林先生,”有人敲门,他收好玉佩开了门,只见是林姨带着赵岚,说是小少爷要去看舞会,可她又临时有事要忙,正好路过他的门口就进来问一问能不能帮个手。

他想了想,笑着答应下来。 带着赵岚到了大厅旁的休息室,他隐在天鹅绒的帷幔后面张望大厅里的情形,灯火辉煌,衣香鬓影,赵老爷子面子不小,看舞池中各人面貌,军、政、商、学,似乎汇集了各方的名流。

他看见赵雅穿着高级的洋装,拿着香槟,盘了发髻,一缕卷发俏皮的垂在鬓边,言笑晏晏的周旋在客人中间。 那摩登的样子,怎样也无法与记忆中水乡的青石小桥上与他拂柳谈诗的少女联系在一起。

忽然间舞池中的赵雅脸色一白,身形微晃,他不由自主的想跑过去,却见赵雅身旁的年轻男子已经扶住了她,一脸关切。而赵雅随即向他笑笑,似乎在说自己并无大碍。 那人就是白天在琴室中与赵雅四手联弹的男子,纪南书看他衣冠楚楚神采不凡,心知当是名门子弟。

于是恍然,他与她的距离,并不仅仅是这十几步的路程,而是天涯海角之遥。

“先生……”一旁,小小的赵岚见他许久不出声,不由得担心。

“众位,众位嘉宾。”这时赵老爷子走到舞池中间喊停,随即招手让赵雅与那个年轻男子去到他身边,“众位嘉宾,想必各位也知道了,今晚这个舞会,一来是为了庆祝我这个宝贝孙女的十八岁生日,二来,赵钟两家是为世交,今日我赵均阳就是要向众位宣布,我家小雅与钟家少廷的婚事……”

“先生,先生你怎么了?”休息室内,赵岚见纪南书忽然脸色惨白,很是害怕。

原来如此,原来,你已与他人有了婚约。

远看着赵雅含羞低下头去的侧影,他只觉得自己实在是蠢的透了……

他那样记取着她临别时的一语,如今才发现不过是一场笑话。

罢了,是他不该痴心妄想。

深深吸了口气,他低下头看看皱着脸的赵岚,“先生没事,晚点了,回房间去好不好?” 赵岚看了看都是些大人的舞池,点点头。 该是离开的时候了。

带着赵岚走出休息室时,纪南书这样下了决心。

信放在房间的桌上,纪南书提着行李箱走出公馆的时候,大厅里的舞会还在继续着,乐队不愧是仙乐斯里请来的,折腾了这大半宿还是底气十足。

他趁着夜色,匆匆而行,一直走到花园的藤架下时,音乐声才几乎听不见了。

也因此,他清晰的听到了啜泣的声音。

拂开花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纪南书有些疑惑——他看见的竟是赵雅独自一人坐在长椅上,低声哽咽。

她明明,才刚订了婚,被许诺了一生的幸福。

双脚不受控制的向那边走去,赵雅大约是听见了动静,止住哽咽抬起头来,昏暗的灯光让两人的样子都只是依稀可辨,她迟疑片刻,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轻唤,“纪……是南书么?

他慢慢走过去,在她面前半跪下身,靠的近了,终于看清她哭的满是泪痕的脸,看清她的目光里不再是冷漠与生疏。

不安,惶惑和无助…… 他叹了口气,伸手抹去那些泪痕,有些迟疑的问,“小雅,你……可是在为我哭?

她没有回答,只是哽咽了一声,扑进他怀里。

“你其实不想嫁什么钟少廷的,是不是?你其实……一直在等我来,是不是?

怀中的人没有给出任何答案,只是颤抖着沉默不语。

纪南书想,今晚,他是走不了了。

正如赵老爷子在订婚舞会上说的那样,赵家与钟家是世交。

“爷爷与少廷的爷爷当年是一起出来闯天下的伙伴,钟大哥和我们家的同辈孩子也是一同长大,可说青梅竹马,只是我一直当他和大哥二哥一样,没想到从绍兴回来他便向我求婚,还说已经取得了爷爷的同意……” 之后的几天里,赵雅偷偷约他下午两点在花园僻静角落会面,断断续续的向他讲述了这一年中发生的事。

“几年前,爷爷和钟老爷子在会面的时候被人刺杀,爷爷逃过一劫,钟老爷子却故世了……从那时候开始爷爷就一直很内疚,而且他也一直很看重钟大哥。

“所以……”纪南书大约可以明白她话中的含义。

“我不想让爷爷伤心,南书……”她歉意的看着他,“我也不敢违背他的意愿,如果让爷爷知道你我的关系,他不会将我怎样,却不会放过你。

纪南书也知道,赵家的势力,并非他能够对抗。

“你为什么还要来呢,一年过去了,我以为你可以忘记我。”赵雅摇着头看向他。

又忧又喜的样子。

“沈园离别之言,岂敢或忘。”他拿着玉佩的手,与她交握。

若要有人共度一生,我希望那个人是你——那天,少女临别时将玉佩交付他手,留下这样的话便走了,徒留一染相思。

赵雅听了他的话,淡淡的红晕浮上面颊,可眼中又有忧虑,微微低下头去叹息,“赵雅三生有幸,有人……这样的倾慕。” 当孟管家用一张死人脸来对他说老爷子有请时,纪南书已经多少料到了几分。

进了书房,他看见老爷子神色凝重,而赵雅惨白着脸立在一旁,正向他微微摇头。

“老孟你出去。”老爷子显然不愿意下人知道谈话的内容,孟管家出去时顺手关严了门,老爷子随即看向纪南书,犀利目光仿佛恨不得将他看出个窟窿,“小子,你凭什么想娶我赵家的孙女?

“凭我能让小雅一生幸福。”虽然看到了赵雅心焦的神色,但他无意退让。

“哼,当日少廷那小子也如此向老夫保证,既然如今是你们两个的事,就你们两个自己解决!”出乎意料,老爷子竟未发难,这让纪南书好生诧异。

老爷子见他张口结舌的样子,叹了口气看看声旁的孙女,“其实小雅的心意老夫是知道的,只是对钟家不好交代,既然你一心要娶小雅,这就当作对你的一个考验,年轻人,如花美眷岂是易得的?

老爷子的话不错,钟少廷并不好对付。 这日钟少廷约他在音乐室会面,他便知来者不善。

“听说纪兄与小雅在绍兴相识,”年轻男子依旧保持着风度,但纪南书能很清楚的看到他眼中的火。

“在一年前?

“不错。”纪南书笑了笑。 “可我与她相识算到今日已有十八年零一个月。”钟少廷立刻抛出一个问题。

“我也听她说过,有自小照顾她的人……如同兄长。”他刻意加重“兄长”二字。

钟少廷眼中火气更盛,正当两人剑拔弩张几乎要学西洋中世纪人互相丢手套相约决斗时,只听见门外赵雅的声音,“钟大哥,我有话与你说。

看见少女,钟少廷立刻就变了张脸,纪南书除了佩服这些上海滩的上流人物变脸速度之快以外,心里也难免酸的不舒服。

因为他可以看的出来,钟少廷是当真爱着赵雅。 只是…… 赵雅与钟少廷就在回廊上说话,与他一墙之隔,门是开着的,细碎的声音传进来,知道两人在交谈却又听不清楚谈了些什么。

可他不愿上前去听——偷偷摸摸仿佛小人行为。 只是这样的情形,实在让他心里不快。 所幸不多时赵雅便轻快的小步跑进来,喜形于色,“南书,钟大哥答应解除婚约了。

门外,钟少廷匆匆离去,快的纪南书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

然而下一刻他的注意力就被赵雅牵引了去,“他怎会答应?”他以为钟少廷这样的世家子,必然心高气傲眼高于顶,十分重视自身与家庭的颜面,更何况—— 他真的爱着小雅。

所以怎会轻易放手? 赵雅低了头,耳根开始泛红,“他一向是疼我的,我只是对他说,我爱的是你……”

原来,放手不为其他,只是哀莫大于心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