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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粥

因为回台体力透支,返美前突然上吐下泻。所幸儿子住得近,清晨五点把我送去急诊。化验结果,是感染了通常只有小孩会怕的「轮状病毒」。

大门钥匙交给了儿子,口袋里的钱交给了小姨子,健保卡交给了挂号处,自己交给了医院。我很能逆来顺受,心想这是老天爷逼我好好休息。加上前一夜折腾,于是猛睡,睡到隔天下午两点。中间除了护士进来量血压、测体温,医生进来摸摸肚子,倒也没人打扰,连餐点都没有。医生说得好,病毒嘛!没办法,除非高烧不退,会考虑用抗生素,否则只有等病毒自己消失。而且这时候肠胃弱,什么都不能吃,连喝运动饮料,都得掺一半的水。

所幸我一点也不饿,直到第二天下午烧退了,才觉得有些饥肠辘辘。要求了好几次,总算送来食物,小小的纸杯,里面只有黏呼呼的一点半流体,原来是米浆。「就这个?」「就这个!」护士笑笑转身:「只能喝米浆,如果喝了又泻,就连米浆也没。

抱着那软软的纸杯,小心地用吸管慢慢吸,好像奶娃。这让我想起小时候肾脏炎,病得挺重,有一阵子也只能喝这个,相信多半是母亲喂我,但不知为什么,而今只记得父亲坐在床边,端着碗喂我的画面。大概因为他讲的故事吧,说以前穷人家生了孩子,妈妈不喂自己的娃娃,却去有钱人家当奶娘,喂别人的娃娃,自己的娃娃只有喝米浆。可见米浆虽然白白的没什么味道,却有营养。父亲还一边为我把米浆吹凉,一边指着上面薄薄的膜,说那是米油,更补,嘴角发炎,只要搽几次米油就好了。

虽然老婆隔着太平洋叫我多住几天,我还是坚持第三天下午出院。不是舍不得花钱,而是为了争取自由,把插在身上五十多个钟头的「点滴」管子拔掉。小姨子帮我办出院手续时,又来了位护士,给我好几份介绍轮状病毒的数据,说回家只能吃稀饭、海苔酱、苹果泥……,而且不能多吃,看不吐不泻了,再由去皮的鸡肉丝开始。我瞄了一眼那数据的封面,「轮状病毒」四个大字,下面印着「婴幼儿严重肠胃炎的凶手」。最下面还有一行大字「对所有的孩子都是威胁」。突然觉得自己真变成了婴幼儿,而且是很差劲的,别人都没事,只有我出毛病。

儿子要为我煮稀饭,我说不必,护士讲只要拿干饭加水煮一下就成稀饭,老爸再笨,这点还是会的。正好冰箱里放了两盒叫外卖剩下的米饭,于是通通倒进锅子,又加了些水,放上炉子。果然才一会儿,好多饭粒就上上下下游泳,成为稀饭的样子。忙不迭地盛出来,再打开酱瓜和海苔酱,吃了病后的第一顿大餐。

只是可能米饭放在冰箱太久,有点硬,还结成块,加上煮得不够,所以稀饭不黏,有些「开水泡饭」的意思。使我想起读初中夜间部的时候,回家已是深夜,常常肚子饿,就从锅里舀两勺白饭,泡冷开水。

那时候家里因为失火烧成平地,只在废墟边上搭了间草房。深夜,外面一片漆黑,有流萤飞,蛩声细,和火场余烬的焦炭味,夹在清寒的晚风中。一颗颗饭粒,随着凉水滑入胸腹间,有一种鲠鲠又洒脱的孤危感。

前一日学乖了,第二天我先去快餐店买了三碗白饭,热腾腾地拿回家倒进水里煮,而且站在旁边用筷子不断搅,还把成块的一一夹开。刚煮好的饭容易烂,没多久就起了泡,咕噜咕噜,泡泡愈冒愈大,冷不防地溢出锅子从四面流下,跟着火就熄了,我赶快把瓦斯关掉,炉头上还是留下好多焦黑的印子。

这稀饭不错,够软,唯一的缺点是我加太多水,为了吃实在些,只好往锅底捞稠的。端上一大碗白稀饭,颇有些成就感。儿子早晨送来肉松,是他去特别店买的,我拿起罐子细看,居然印着「婴幼儿专用」,不知道这小子是体贴还是讽刺。我倒了尖尖一堆肉松在稀饭上,急着下嘴,立刻被呛得猛咳,因为吸气的时候,把细如粉末的肉松吸进了气管。

咳,一边用筷子把肉松压进稀饭,再搅拌成肉粥。突然懂了,为什么父亲总坚持先把肉松搅匀,才交给我。还一直叮嘱我慢慢吃。他也帮我吹,吹得眼镜上一层雾,又摘下眼镜吹。父亲还教我用筷子由碗的四周拨稀饭,说那里因为接近碗边,凉得快,有时候我还是等不及,他则会再拿来两个大碗,把稀饭先倒进一个碗,再来回地跟另一个碗互相倾倒。没几下,就凉多了。

可不是吗?我自己煮的这碗稀饭也够烧的。第一口已经把我烫到,但是当我改由四周拨,就都能入口了。上面拌的肉松吃完,我又倒了好多肉松下去。这种「大手笔」,也是小时候被父亲惯坏的,那时候母亲常骂,哪儿是吃稀饭配肉松,根本是吃肉松配稀饭。最记得父亲生病,母亲日夜陪在医院的那段日子。有一天表弟来家,姥姥煮了稀饭,她给我肉松,只一点点,远不如给表弟的多。我当时很「吃惊」,甚至委屈得用注音符号写了封信去医院告状。更令我吃惊的是父母居然都没反应,即使后来我当面抱怨好几次,他们也只是点点头。

吃了一整锅白稀饭和一整罐肉松,肠胃居然没出毛病。第三天,我的胆子更大了,先去买了两碗白饭和一盒生的牛肉丝。而且为了快,我找出压力锅,把材料全倒进去,添水、加些生姜和盐,放上火煮。压力锅有保险装置,无需守在旁边,所以我径自去书房工作。没多久就听见咻咻喷气的声音,我知道是锅盖上的小口在往外泄压,只是那声音愈来愈怪,还有点啪拉啪拉的感觉。想起以前压力锅爆炸的新闻,赶紧跑进厨房。才进去就差点滑一跤,地上一大片,黏黏的,我的稀饭居然喷得到处都是。

一番忙乱之后,我这辈子做的第一碗「牛肉粥」上桌了,十分滚烫黏稠、而且大有「闻香下马」的境界。牛肉丝,不错!一点也不老。姜,虽然切的时候已经因为摆太久,像是削竹片,反而更带劲。我的嘴又被狠狠烫了一下,想到爸爸的方法,改为从旁边拨。不知为什么又觉得该拿个勺,从粥的表面,一点一点刮。

果然,一次刮一点点,滚烫的粥也不烫了。我有些自诩,可是又觉得似乎见过别人用勺子刮的画面。我一边刮一边想,突然回到了九岁的童年,回到父亲的病床前。医院为直肠癌手术不久的父亲送餐,只一碗,像这样的瘦肉稀饭,我居然急着跑到床边要吃。母亲骂:「那是你爹的!」父亲对她挥挥手,反敎我爬上床,跟他并排坐着,又怕我摔下去,一手搂着我,一手喂我吃。肉粥很烫,医院里没有两个大碗可以用来减温。父亲就用勺子,一点一点在稀饭的表面刮。那瘦得像柴的手直抖,但是只要把勺子落在稀饭上就不抖了,非但不抖,还像抚摸般,很细腻、很轻柔地,一圈一圈刮,每次只刮薄薄一层,再吹吹,放进我嘴里。

现在我正这么做。但是飞回了五十年前,我的手成为父亲临终前两个月的手。我的眼镜飞得更遥远,成为父亲为我吹粥时的眼镜,蒸气氤氲,镜片罩上一层雾。我像父亲当年一样,摘下眼镜,只是不见清晰,反而模糊。一个年已花甲的老孩子,居然从这碗粥,想到五十七年前抱养我的父亲,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淌,淌在父亲的粥里………